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色书院 > 历史军事 > 晋末长剑 > 晋末长剑 第1608节
  邵勖回过神来,擦了擦眼泪,让人将刘开请至馆驿歇息。而他自己则怔怔地坐在正厅之中,看着院中灰黄萧瑟的景象,许久无言。
  他知道,父亲其实是为了他好。不让他入京,就是为了避免六弟疑虑,同时也避免给野心家机会——虽然可能性很小。
  但他真的很想去一趟汴梁,看一看父亲的遗物,缅怀下父亲生前最后居住过的地方,感受下熟悉的气息。
  可惜一切终成梦幻。从今往后,他只能孤零零地留在高昌,操持着这个封国,为国西北藩屏。
  他甚至连母亲都没法见,只能通过书信往来,聊为慰藉。
  生于天家是有代价的,这便是了。
  邵勖坐了很久,直到王妃沈氏闻讯过来安慰。
  他长吁一口气,将妻子抱入怀中,轻抚着她的秀发。
  他三十八岁了,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,是三郡十县八万军民的主心骨,他没资格哭哭啼啼,伤春悲秋。
  父亲生前希望他能帮着稳住西域北半部分,让大梁金瓯无缺。既如此,就满足父亲的愿望吧,或许这便是他后半生存在的意义。
  ******
  与刘开抵达高昌差不多前后脚,告哀使、议郎殷浩也抵达了岫岩,得知燕王已经南下过冬之后,又马不停蹄,直趋旅顺,最终在马首山上的别院中见到了燕王邵裕一大家子。
  “这么说,阿爷不让我们几个入京?”面对殷浩时,邵裕很是平静。
  他身边还跟着上百名少年,多半是战乱中产生的孤儿,在半山腰上清出来的一块场地中习练武艺。
  少年们练得非常刻苦,一板一眼十分刻苦,同时用一种崇敬、孺慕的目光看向邵裕。
  这副场景让殷浩有些恍惚,似乎先帝在的时候就是这般……
  “正是,此乃先帝遗诏。”殷浩回过神来,答道。
  “孤知道了。”邵裕挥了挥手,让人将殷浩带下去休息,好生招待。
  少年们继续锤炼着武技,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闻。
  邵裕走到悬崖边,手抚栏杆,眺望着远处的大海。
  已是初冬时节,辽海波涛汹涌,风高浪急,时不时地还起点雾,让人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前路,一如他此刻的心情。
  作为最早封建的国家,辽东虽只一个郡,但有十一县之多,更兼户口繁盛,虽然前两年莫名其妙爆发了一次大疫——主要在襄平、新昌、居就一带——但户口仍然是高昌三郡的两倍有余。
  他经营国家也算用心,且赏罚公平、有度,辽东内部向心力很强。去岁在西安平县与高句丽人争夺一片归属模糊的山谷平地,诸部踊跃出兵,声势极盛,将高句丽人派过来屯垦的数百兵尽数驱逐,并吓得高钊、高武兄弟不敢动兵,最终退让了。
  今年营建父亲曾经提起过的凤凰城,征召人手时并无阻力,可见他对辽东国的掌控已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。
  或许正因为如此,辽东国上下心气很高,一边与青州、冀州、幽州、平州乃至百济大做买卖,一边秣马厉兵,试图向周边区域扩张。甚至于,隐隐有人私下里抱怨,燕王如此贤良,为何不能荣登大宝?他们也能跟着做把从龙之臣,光宗耀祖。
  当然,也仅仅是少数人私下里扯淡罢了。有理智的人都清楚,辽东国不过万余兵马,虽然战斗力不俗,优良战马也很多,但比起大梁朝仍然不够看。
  说难听点,太傅李重调教多年的两万余平州世兵就是一条拦路虎,人家打的仗也不少,也有充足的马匹,更有草原诸部助阵,你都不一定能越得过去。便是越过去了,还有三万久经战阵的幽州世兵……
  邵裕是清醒的。他深刻认识到了两者之间悬殊的实力,根本没得打,更别说他也没这个心思,对六弟继位,或许心底最深处有那么一丝丝不舒服,但总体而言是能够接受的——不接受又能如何?
  辽东经过多年的建设,至少已经有一部分地方很不错了,比如旅顺。
  他很喜欢这座城市,每年深秋都会来此居住,直到第二年春天离开。
  这里的天气与青州很多地方差不太多,住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。总体而言,父亲对他还是很关心、很不错的。
  或许,这辈子就这样了。
  祖父祖母没了,母亲没了,现在父亲也没了,他感觉自己与洛阳、汴梁的联系在一天天减弱。待到熟悉的兄弟姐妹也没了之后,最后一丝牵挂也将断去。
  邵裕慢慢仰起脸,看向雾蒙蒙的天空,似乎不愿让泪水滴露,而是任凭海风将其吹干。
  不知道大兄怎样了。他在乐浪刚刚站稳脚跟,两三个月前才接收了六十万斛粮和一大批物资、人丁。
  他一定很忙吧。
  但父亲走了,邵裕很想找人倾诉一番,他们这两个共同流落异乡的亲兄弟,大概都有一肚子心事要聊。
  鸭渌水之约,应该践行了。
  ******
  比起封建在外的诸王,留在汴梁的皇子公主们大多在居家守孝。
  父亲要明年年中才会下葬。
  陆浑山皇家陵寝苍松翠柏,风景秀丽,正合操劳了一辈子的父亲休憩。
  如此甚好。
  “若无意外,明年年中陛下就会返回洛阳了。”左长直卫将军桓温拿来一件锦衣,披在妻子身上,轻声说道。
  景福公主邵福嗯了一声,继续检查儿女们的课业。
  与桓温成婚二十年了,他们共育有二子二女,其实不多。
  最大的长子桓肇十八岁了,已在谈婚娶之事,最小的女儿才五岁,还是稚龄。
  二十年间,夫妻二人恩爱有加,桓温也老老实实,从无任何绯闻。
  新君继位之后,一时间虽未调动,仍然掌管着左长直卫近万府兵,但那只是暂时的,或者说需要一个由头——比如率左长直卫将士征讨吐谷浑鲜卑有功。
  桓温注定有一个璀璨的未来,这是毫无疑问的。
  “今日入宫,梁——陛下有没有说什么?”检查完功课后,邵福伸了个懒腰,看向丈夫道。
  桓温知道妻子问的是什么事,立刻说道:“没有。先帝临终前签发的资粮、人丁,基本都上路了,陛下并未召回,甚至还特意下诏,于明年夏收后续发绢五万匹、粮五十万斛至牂柯,且允许楚王臣僚在河南河北募兵,搬取家人。”
  “陛下还是重兄弟情谊的。”邵福心下稍安,高兴道。
  若六弟真的翻脸不认人,作为长姐,她也是要入宫劝谏一番的——听不听另说,劝肯定是要劝的。
  如今兄友弟恭,那真是再好不过了。至于将来如何,她却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  情分这种东西,总是一天比一天少的。现下顾念兄弟之情,将来可未必。
 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,便是将来不再续发粮草、人丁、器械、钱帛,牂柯乃至乐浪多半也慢慢站稳脚跟,可自给自足了,毕竟总不能一直仰仗朝廷吧?那还封建作甚?
  “太尉可有什么异动?”邵福又问道。
  “庾公前阵子伤心过度,听闻病了,近日方愈,不过始终闭门谢客。”桓温说道:“陛下昨日入太尉府探望,嘱咐庾公不要急着上朝,在家将养即可,免得落下病根。”
  邵福会意,同时微叹一声。
  庾元规其实是个纯臣,和父亲的情谊也很深,只不过性子急躁,眼高手低罢了。况且比起当年,他已然改过许多,没那么不堪了。
  或许待到明年,梁奴会慢慢启用他也说不定。这个天下,终究还是需要庾元规这样的人出山充当一下门面的。
  在父亲走后的当下,大家都要同舟共济,一同把这个天下撑起来。
  在守成这方面,梁奴或许称不上特别优秀,至少也是合格的。
  如此甚好,父亲的一番心血,暂时看来还能延续下去,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步步夯实根基,乃至发扬光大。
  第一百三十七章 后记三
  不知不觉间,天下已换新颜,弘道这个年号也用到了第二年(351)。
  对下层官民来说,弘道元年几乎没有任何异样,好像高高在上的那位还是先帝一般。
  官场、货殖、军伍、学校等等,一切萧规曹随,国家层面几乎没有任何波澜,就连府兵都在按部就班地设立——去年在河南新置四府,主要原因是部曲不够,不然可能更多。
  这样或许是最好的。
  你怎么改都有人不满意,维持现状不折腾,慢慢积蓄国力,增强对国家的控制力,大抵是新君最需要的——他身边一定有人如此劝谏过,对今上来说,时间真的很重要。
  当然,地方也不是一点变乱没有。
  凉州就有部落叛乱,号称聚众数万,气势汹汹。
  邵瑾登基后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,非常重视,当场召集平章政事、禁军大将议事。
  太傅李重认为此乃疥癣之疾,发凉、沙、河、朔四州之兵即可,其他人大多持同样意见。
  邵瑾则另有谋算。简单来说,他想培养、提拔一批忠诚、亲近于他的将校,毕竟目前朝中留下来的都是父亲在位时的老人了。
  但人算不如天算,就在邵瑾准备调集禁军、府兵出征时,叛乱已被凉州兵平定,报上来的斩首数字不过四千级罢了。
  拓跋代国旧地亦先后有两个部落叛乱,被安北、单于二都护府联手镇压,斩首三千余,俘丁口万余,牛马羊驼二十万。
  甚至并州岢岚郡内都有一个小部落脑子不清楚,悍然叛乱——不过也有人说是被逼反的——最终为右龙虎卫府兵剿灭。
  大体便是如此了,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乱子。
  先帝君临天下二十余年,扫平各路冥顽不灵之辈,震慑力非比寻常。便是他走了,也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敢跳出来作乱,其他人都收敛得很,怕挨收拾——你可以看不起新君邵瑾,但不能看不起六万多禁军以及十六七万府兵的战斗力。
  邵瑾接收的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局面,足够他守成的同时,再小小地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负了,容错率非常大——不怕“富二代”吃喝玩乐,就怕他“创业”,只要不折腾,大梁朝的根基稳如泰山,百年内断不会有事。
  而到了弘道二年年初,庾亮终于参与了政事,与韩王一起,核查天下府兵田籍。
  毋庸置疑,府兵的田宅肯定存在私分的情况,即便朝廷来查,也不可能彻底解决,只能说查比不查好。如果能配套解决一部分府兵子弟授田问题的话,这个制度能延寿更多年。
  兴许是之前那场病消耗了太多元气。与先帝在位时相比,庾亮的精气神有所衰颓,老相一下子浮现了出来,再不复当初那般精神矍铄的模样了。
  但对外甥交给他的这个任务,他还是欣然接受了。
  太尉固然地位崇高,可手头若无差遣,那真是浑身不得劲,庾亮是真想表现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了。
  汉王邵渥也被派了出去。
  这个时常被邵勋带在身边教导的嫡次子有些蔫蔫的,对被派到关西督学没有什么异议。
  有些事情,兄弟二人心照不安,没必要多说。
  清查府兵田亩、胡汉杂处之地劝学之外,大力促进货殖收取商税,是新君邵瑾关注的第三件事情……
  一切都很平静,一切都没有变化,一切都让人感到习惯。
  ******
  龙鳞殿现在成了一部分先帝宫妃的居住之所,尤其是地位较高的那几个——不过也没几个了。
  三月仲春之时,太后庾文君来到了龙鳞殿,看望病卧于床的裴灵雁。
  先帝离去之前,裴氏虽然年岁不小,但心态很好,每日里或看书作画,或煮茶观景,或侍弄花草,怡然自得。
  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积极的生活态度,让她在年近七旬之时,依然健康自在地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