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色书院 > 历史军事 > 晋末长剑 > 晋末长剑 第1609节
  但先帝离去之后,裴氏的精气神肉眼可见地衰弱了下去。
  她不再看书作画了,因为提不起劲。
  她不再煮茶了,因为没人喝。
  她不再侍弄花草了,似乎害怕秋日来临时会枯萎。
  她经常坐在廊下发呆,偶尔想起什么时,嘴角才露出一丝微笑。又或者儿孙来探望之时,才稍稍恢复一些精神。
  在庾文君心目中,现在的裴灵雁就像那日渐枯萎的花朵,即将迎来凋零的那一刻。
  两人见面之后,其实也没太多的话可说,略略问候一番后,便陷入了沉默之中。
  “长秋也病了。”良久之后,庾文君面有哀色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。
  裴灵雁没有丝毫意外,只悠悠叹道:“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  “可怜人”三个字概括了羊献容的一生,可谓精当。
  是,她出身名门世家,身份高贵,对人总是一副冷淡俯视的态度,骄傲得很。但她就是个可怜人,一生骄傲,一生都被那个男人拿捏着,吵吵闹闹、不平不忿的表面之下,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在为男人考虑?
  羊献容如此,其他人又有多大区别呢?本质上都是一样的。
  “文君,还恨我么?”又不知过了多久,裴灵雁望着窗外,轻声问了一句。
  庾文君一震,脸色更显哀伤,道:“刚嫁过来那会确实有些不舒服,但我不敢……不好说什么。”
  说到这里,她轻轻摇了摇头,道:“早就不恨了。”
  裴灵雁看了她一眼,轻叹道:“有些话,我也只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。都过去了,都过去了。”
  庾文君微微点头,然后又看了眼裴灵雁,欲言又止。
  “你说……”裴灵雁突然道:“他去哪里了?”
  庾文君迟疑道:“花奴你在说什么?”
  “他走的那天,有人说看到了一道七色光晕,一端落在沙海之上,另一端则直入云霄,消失在星辰之中。此谓虹桥,又曰天梯。还有人说看到了云中宫阙,位于正西方,门扉敞开着,隐隐可闻仙乐。”裴灵雁淡淡地笑了笑,道:“虽为无稽之谈,但我希望是真的。”
  庾文君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。
  说实话,若非夫君让她替他多看看这个天下,多撑一些年月,她的精气神可能也垮掉了。而今听了裴灵雁的一番话,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希望,同时也有些委屈和哀伤。
  天人之隔,便是如此么?
  “文君,你太善良了。”裴灵雁转回目光,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,道:“若有下辈子,我会让着你。”
  庾文君呆呆地看着她,抹了把眼泪。
  熟悉的人,终究要一一离去。
  ******
  不知不觉间,弘道这个年号已经来到了第五个年头(354)。
  在这一年的正月,一度奉诏入朝任中书侍郎的陈逵出贬为珠崖太守,贵嫔陈氏被贬为才人。
  与此同时,曾被邵勋带在身边抚养多年的秦王邵盈(小字钧衡、十八岁)被册封为太子。
  从这便可以看出,这一系列事件的背后是如何的惊心动魄。皇后卢氏绝不是什么善茬,幽燕之人开始成为朝堂上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。
  在这一年的冬天,太尉庾亮似乎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。
  “今年便要征讨吐谷浑鲜卑了吧?”缠绵病榻之际,庾亮看向前来探望他的太后庾文君,有些虚弱地问道。
  庾文君擦了擦眼角,道:“是要征讨了。”
  “此战虽说胜算极大,可还是要慎重些啊,一定要慎重。”庾亮瞪着眼睛,喃喃自语道。
  “大兄,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,养病要紧。”庾文君劝道。
  这几年,以前熟悉的乐岚姬、裴灵雁、羊献容等人一个个故去。到目前为止,也就王银玲、刘野那、山宜男、诸葛姐妹等人还健在。
  不过她们住在金墉城改建的永昌宫内,而自己则住在洛阳宫内,见面不是很方便。
  她是孤独的,即便儿孙都在。
  而今兄长也要故去了,庾文君顿时觉得了无生趣,心中愈发孤独。
  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,原因便是最近时常想着以前的一些事情。
  比如她偷偷躲在树后面,偷看夫君的样子。
  比如夫君带着大队将士,上门迎娶她的场景。
  比如新婚之夜,她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夫君,最后痛得哭了出来。
  再比如夫君总是把她当小女孩哄,而她享受依恋的甜蜜时光。
  想着想着,便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少了一大块,好像随着回忆而凝固在了旧日时光之中。
  或许,她也该去找寻夫君了,虽然夫君曾让她好好活着,替他多看顾点这个天下。
  但梁奴做得很好,多年安定之下,大梁的国势愈发强盛。
  夫君生前挂念的西域都护府,而今以邵贞为大都护,龟兹、于阗、疏勒三镇相继设立完毕,即将开始焉耆镇的组建。
  林邑国又爆发了一次叛乱,不过很快被镇压下去,虽说大梁在当地的统治还很薄弱,但终究勉强维系住了。
  夫君还担心过宇文鲜卑,不过他们恭顺无比,并无动作。
  梁奴曾安慰她,说处置完吐谷浑鲜卑后,如果宇文三部有异动,发兵剿之即可。而且宇文翊(宇文悉拔雄)较为可靠,可分化瓦解,破之易也。
  庾文君听完便放下了心。
  或许,她真的无需再强撑了。
  弘道五年(354)八月,太子少保、征西将军侯飞虎率禁军、府兵、蕃军五万余人,于青海大破吐谷浑鲜卑,俘酋豪数十,斩首八千余级,得胜而归。
  同月,太尉庾亮薨。
  弘道六年(355)五月,太傅李重薨,同月,单于大都护郑隆率万余精骑,追蹑南下劫掠的漠北部落,转战千余里,斩首四千余级,俘丁口二万、牛羊杂畜数十万。
  诸部震怖,要么远遁,要么南下请降。
  朝廷有诏,置瀚海都护府,统驭归降诸部。
  弘道七年(356),百济有异动。
  朝廷调发诸州府兵七万余,屯于青州,扬言渡海。百济王闻之,贬黜国内主战派,遣使携财货数船入朝谢罪,方才罢兵。
  一时间,大梁声威臻于鼎盛。
  黄门侍郎谢安以连年征战,国库空虚,府兵疲敝为由,请休养生息,邵瑾许之。
  八年春,庾文君于九龙殿中平静地合上了眼睛。
  这个天下,已然完成了交接,国势蒸蒸日上,声威远播四方,她没什么可担心的了。
  番外一
  傍晚时分,夏日的暑气稍稍褪去,阳光变得金黄而柔和。
  街角那家新开的奶茶店门口摆放着几张白色的小圆桌,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果糖和奶香味道。
  陈璐百无聊赖地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,对正在交谈的话题充耳不闻。
  “艺考越来越卷了……”张婧有些不安地搅动着面前那杯沁出冰凉水珠的芒果冰沙,时不时看一眼陈璐,脚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地,那是长期练舞的人特有的、带点韵律感的习惯动作。
  她知道今天搞砸了,更有些后悔,此刻只能尽量弥补,令场面不那么尴尬。
  坐在她对面的少年附和了一句,道:“婧婧你们已经准备许久了吧?一定没问题的。对了,什么时候考?”
  说话间,他偷偷瞄向一旁的陈璐。
  少女身材高挑,面容姣好,许是长期练舞的缘故,气质更是上佳。
  腰肢纤细,双腿又长又直,包裹在直筒牛仔裤里时,简直让人挪不开眼睛。
  陈璐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,大部分时候低头看着手机,偶尔漫无目的地看一下街道,比如现在——
  呃,她似乎发现了什么,霍然站起了身,脸上竟有些不可置信。
  张婧注意到了闺蜜的失态,也瞟向了街道斜对面。
  那里是一家这年头已越来越少见的实体书店,玻璃橱窗下摆着各种书籍、杂志。
  一位路过的年轻人似乎被橱窗内的书籍吸引了,他慢慢停了下来,愣愣看着两本并排摆放着的精装史籍:《梁书》、《后梁书》。
  他下意识伸出手,似乎想要取阅书籍,碰到玻璃之后停了下来。
  原地发愣一会后,他似乎苦笑了下,摇头离去了。
  陈璐转身看了下少年,道:“快高三了,我不想谈恋爱。”
  说完,又朝闺蜜张婧点了点头,示意明天再找你算账,然后便慌慌张张地离去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“啪!”开关声响,客厅顶上的节能灯顽强地闪动了两下,终于发出了柔和的光芒。
  邵勋站在空荡荡、落满灰尘的屋内,许久无言。
  窗外很喧闹。
  出门买菜的老人站在鱼摊前半晌不挪窝,为了一块、两块钱不停地磨着嘴皮,许久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。
  孩童们拿着水枪,一边滋人,一边咯咯直笑。
  刚下班的中年社畜满脸疲惫,站在小区围墙外不停地打着电话,风中隐隐传来“哪里报错”、“重启一下”的声音。
  黄毛骑着酷炫的摩托招摇过市。
  闪烁着七色彩灯的后座上坐着浓妆艳抹的小太妹。太妹轻轻抱着黄毛的腰,时不时说些什么,黄毛酷酷地没有回话,只将摩托音量调大了些。
  于是乎,在一阵震耳欲聋的《真的爱你》的歌声中,黄毛与太妹驶向了亮着霓虹灯的商k。
  邵勋静静感受了下恍如隔世的市井气息,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几丝怀念。
  也不知过了多久,他转身坐了下来。
  老旧的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一如他此刻的心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