帐内没有点灯,一片漆黑。他刚摸索着想要点燃油灯,一道冰冷的、带着劲风的鞭影便猛地朝他袭来!
他重伤在身,反应慢了半拍,虽下意识侧身避开要害,那鞭子还是狠狠抽打在他的手臂上,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顿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,让他闷哼一声,踉跄着撞在墙上。
“谁?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警惕和疲惫。
黑暗中,娜妍的身影缓缓走出来,月光从窗户透进,照亮她一半的脸颊,那上面再无平日的娇憨明媚,只剩下一种被嫉妒燃烧的汹涌恨意。
她手里紧紧握着马鞭,杏眼死死盯着他,声音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:
“温景珩,那个让你连命和城池都不要了的贱人……”
“她是谁?”
鞭梢带来的火辣辣痛感,与后背的伤痛纠缠在一处,温景珩靠在冰冷的墙上,粗重地喘息着,每一口呼吸都牵扯着后背撕裂般的疼痛。
黑暗中,他看不清娜妍的全部表情,依然能清晰的感受到她身上燃烧着的熊熊妒火和恨意。
如果可以,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,他希望她可以永远快快乐乐,无忧无虑。
他艰难的转身,摸索着点亮桌上的那盏煤油灯。微弱的火光亮起,照亮了温景珩苍白的绝世容颜,娜妍看清的瞬间眼中的恨意化作委屈的泪水汹涌而出。
“娜妍,”温景珩认真的看着她,字字诚恳,他如今已然了解爱而不得的伤痛,他只能尽力去抚平她心中的伤痕,“你不要这样,你该知道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我的妹妹。”
娜妍被他这句话激得更怒,手腕一抖,鞭子再次扬起,声音尖利:“回答我!她是谁?!那个让你魂牵梦绕的汉人贱婢到底是谁?!”
温景珩沉默了片刻,帐内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。
“娜妍。”温景珩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,即便在重伤虚弱之下,那语气中蕴含的威压与寒意依旧让娜妍下意识地心头一凛,“我的私事,还轮不到你来过问。”
他向前艰难地迈了一步,无视她手中蓄势待发的马鞭,继续道:“你是我胡部的公主,我是大军的军师。你我之间,仅有君臣之谊,袍泽之分。除此之外,别无其他。以前没有,以后,更不会有。”
“君臣之谊…袍泽之分…”娜妍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,像是第一次真正听懂它们的含义,握着鞭子的手开始微微颤抖,“好一个君臣之谊!温景珩,你看着我这些年的追随和维护,难道就只看到了这些吗?”
“那你希望我看到什么?”温景珩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倦意,“公主,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。你我之间,绝无可能。”
“为什么?”娜妍猛地扔掉鞭子,一步冲到温景珩面前,仰头死死瞪着他,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,混合着不甘和愤怒,“你告诉我,那个让你连命都不要了的女人,她为你做了什么?她能像我一样护着你吗?陪你长大的人是我,她凭什么?!”
温景珩垂下眼眸,看着眼前这张梨花带雨却满是倔强的年轻脸庞,心中并非毫无波澜。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一丝一毫的柔软,都会给她带来更不切实际的幻想,也会给自己带来无尽的麻烦。
“她什么都不需要做。”温景珩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,“与她无关。你我之间,胡汉有别。”
他的话轻飘飘的,却如同一计惊雷,在娜妍耳中轰鸣。她彻底僵住了,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。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人,看清他温和疏懒外表下那颗冰冷坚硬、无法撼动的心。
所有的愤怒、质问、不甘,在这一刻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,只剩下无边的难堪和冰冷刺骨的绝望。
是她将一颗真心错付,原来,他竟是那样介意她胡人的身世。
她缓缓后退了一步,又一步,仿佛要离他远远的。
“好……好得很,温景珩……”她点着头,声音轻得像羽毛,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平静。
她不再看他,猛地转身,推开房门冲了出去,融入了外面的夜色里。这一次,她没有再回头。
帐内,重归寂静。
温景珩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,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。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,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。
他伤了一个真心待他的姑娘,用最残忍的方式。
可他别无选择。
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血海深仇之路上,他注定孤身一人。任何靠近他的温暖,最终都会被他身上的刺和周围的黑暗所吞噬。
他不能拖娜妍下水,更不能让远在京都的沈昭华,因自己而陷入任何可能的危险。
只是,心口某处,为何还是会传来一阵阵沉闷的抽痛?是为了娜妍那双彻底失去光彩的杏眼,还是为了自己这永远无法见天日、也无法给予任何人承诺的苦涩人生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外面的风很大,夜很寒。而他的路,还得继续走下去。
第50章
沈昭华坐的马车来到一处萧承渊的私宅, 当然,现在这处宅子是她的,张总管已经带着一众下人早早地等在大门口。
沈昭华刚下车他就立即上前问候, 礼数周全。沈昭华看了一眼这个年逾半百的老人,知道此人绝不可能为自己所用,但自己恐怕一时半会也离不开他。
他在萧家经营半生,威望颇高,况且他十分忠诚,只要萧承渊发话,他就算心中不满亦会耐心辅佐她,这一点,她有信心。
关于经营, 她其实一窍不通, 决心先将萧承渊给她的田产挨个视察一圈。
她每到一处,最关心的就是账目,她深知, 账目是生意的命脉。为此, 她特意让张总管为她寻来一位老帐房带在身边。每巡查一处,她就对着堆积如山的旧账, 一页页翻看、誊录、验算。起初, 那些复杂的收支条目如同天书,她不得不深夜唤来老账房, 一盏孤灯下虚心求教。
一圈巡视下来,竟已得心应手。
关于账目中的问题, 她只记录,并未发落,众位掌柜看她高高拿起又无声放下, 只当她是虚张声势,并未真正把她一个女子放入眼中。
沈昭华将亏空的铺面和账目有疑点的田庄逐一标记,心中已有计较。她深知,初来乍到,若贸然发作,只怕会打草惊蛇,甚至引来更大的反弹。这些掌柜盘踞多年,根系复杂,背后或许还有她不知的牵扯。
她选择按兵不动,只让张总管以“核对新老账目,统一账册格式”为由,将各处三年内的旧账陆续调往城中主宅的账房。表面上是规范管理,实则是为了将证据牢牢掌控在手,避免他们临时篡改或销毁。
夜深人静,主宅账房内灯火通明。沈昭华与老账房对着如山的账册,老账房起初见她年轻,又是女子,心中不免存疑,但几日下来,见她心思缜密,算学极佳,一点即透,且常能发现些极隐蔽的错漏,态度便从敷衍转为由衷的敬佩,倾囊相授。
“夫人请看此处,”老账房指着其中一本粮庄的账册,“去岁秋收,报称遭了雹灾,减产三成,赋税却未见减免,仍按丰年足额上缴。这多出的税银,是从何而来?再看采买农具的支出,价格竟比市价高出三倍有余,且采买方是一家新设不到半年的铺子,背景蹊跷。”
沈昭华目光冰冷,指尖点在那掌柜的名字上——周贵。此人是萧承渊母亲的一个远房表亲,仗着这层关系,在庄子上作威作福多年。
“还有这处布庄,”她又翻开另一本,“账面显示连续两年微利,但同期京都同样规模的布庄皆利润颇丰。细查其进货成本,与江南织造局的合约价竟比市场批发价还高出一成,这绝无可能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吃回了扣,虚报了成本。”老账房接口道,叹息一声,“做账的手法很是老练,几乎看不出破绽,若非夫人心细如发,逐项比对市价,几乎要被瞒过去了。”
沈昭华合上账册,心中已有全盘计划。她并未立刻发作,反而让张总管传出话去,言道夫人查阅账目后,深感各位掌柜经营不易,尤其体恤去年受灾的庄子,决定额外拨出一笔银子,用于购置新粮种和修缮农具,望各位掌柜尽心尽力,日后必有重赏。
消息传出,各位掌柜心下窃喜,只道这位新主子果然是个不懂行、好糊弄的深闺妇人,于是更加松懈。
唯有那粮庄的周贵,隐约觉得有些不安。他试图从张总管那里探听口风,张总管只笑眯眯地道:“夫人仁厚,念旧情,周掌柜是老人了,只要忠心办事,夫人自然不会亏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