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光影不断倒退。
绛刀就坐在她对面。纪家秘书和他一并坐着,两人气场不合,但也明面上在上司前表现得相安无事。
林又茉看着车窗外的场景。
都城外是大片大片开得烂漫的鸢尾花,紫色盎然,而进入都城内,高楼大厦鳞次栉比,霓虹色彩占据了更多的眼球。
时隔多日,她依然看到了季相兰的广告——或者说广告有些不贴切,在那些大幅的霓虹屏幕上,播放的是一条新闻采访直播内容。
屏幕上,金色长发的季相兰打扮得出人意料地素净,他站在那里,跟主持人寒暄之后,就宣布说要暂时隐退。
主持人大惊失色,慌忙问为什么,然后又迟疑地看镜头,说是不是和最近的动荡局势有关。众人都知道,他跟某位长得十分像。
季相兰笑,说不是。
那是为什么——
“是失恋了啊。”季相兰这么说。
他这么说着,看向镜头。那双微微上挑、似曾相识却又不全然相同的眼睛,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屏幕那端的观众,
也看向了车内的林又茉。
主持人表情惊愕扭曲,差点插播广告。
当红明星在节目上突然自爆失恋,简直是自断前程——不对,他刚刚就说了要引退。
“是分手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是闹矛盾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是因为工作?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是——”
季相兰叹了口气说,发现在喜欢的人心里他没那么重要吧。所以她也不再联系他。
“——竟然是冷暴力?!”主持人下巴掉下来。
“不是,不是,没那么俗套。”
下一秒,季相兰又弯眼哈哈笑,说他钱已经赚够了,这么年轻就能退休真是幸福,联邦里估计没几个人比他更安定了,不过隐退之后的生活估计会很无聊,欢迎他的小朋友随时回到他家来,他还有充足的兴趣可以给她做宝宝奶昔。
宝宝奶昔?主持人瞪大眼,已经被接连冲击撞昏了头,什么宝宝奶昔,宝宝喝的奶昔?难道是跟前任已经生育……
不,不是,是我的小朋友原来很喜欢喝奶,每晚都要——
直播到这里中断了。
“怎么突然断了!”车窗外传来一大片痛惜的叹气声。
大明星大屏直播开黄腔叙述和前任的性.癖——可想而知,这个新闻马上就要上头条了。
不过在这个动荡的时局里,这类娱乐新闻也只能博得昙花一现的热度,大多数的关注点依然落在议会与神殿的冲突对立之上。
霓虹大屏很快切换成了各种海报广告,所有的产品都朝着紫色靠拢——紫色外观的飞行器、紫色联名的产品、紫色的珠宝奢侈品……
一切不言而喻,却又暗潮涌动。
没有提那个名字,处处都在提那个名字。
远处的教堂,高处已经攒满了紫色的鸢尾花。
林又茉收回视线,绛刀正在注视她。
绛刀被她目光扫到,神色一紧,低头开口:“执刑官,季先生这么当众说话,神官大人会不会……”
“不会。”林又茉道,
“这是我喜欢的玩具,哥哥不会弄坏。”
绛刀噤声了。
林又茉低头去看手中那些资料。
**
从纪廷元手中接过纪家,财富、地产、资源固然重要,但林又茉并不缺这些。她更关注的,是这些厚重的资料。
纪廷元很有先见之明地预见到电子资料的脆弱与风险,所以所有重要内容都以纸质形式保存,安放在他的档案馆内——那也是当年红刀曾前去寻找林家灭门案相关资料的地方。
纪廷元担任议会长一职长达六十年,几乎是许多人的大半辈子。在他的掌控下,发出的命令、执行的任务,以及那些隐秘、肮脏、不为人知的机密政策,大多执行者早已被杀人灭口。
因此,这些黑暗秘密随着纪廷元这唯一的知情者的逝去,也将彻底湮没无闻,永远无人得知——直到下一任纪家继承人拿到钥匙。
现在,都到了她的手上。
不得不说,纪廷元是如此的傲慢,他当面告诉她一切真相,包括承认自己是林家灭门案的凶手,便是笃定她终会为了利益与血缘站在他这一边——那本也是一个识时务的a级公民理所应当的抉择。可惜他没想到,温臻从最开始就骗了所有人,纪廷元走的每一步棋,都落在他的棋盘。
这些天内,林又茉几乎快浏览完全部。
很多事情她也并不会说。
比如当年无数冤案的真相。比如纪廷元替温家掩埋的那些腌臢事,比如神殿的大量资金来源、洗钱,包括利用温家作为倡馆的阴谋背后,也有纪廷元推波助澜的影子,一些经典的狗咬狗,等等
。
在这些错综复杂的事实中,林又茉还发现了一份轻飘飘的不起眼的档案,薄薄一张纸,记载着十五年前红灯区贫民窟爆发的瘟疫。
一场人为制造的瘟疫。
那是一个严寒的冬天,一名生物研究所的研究员携带着一个金属盒子来到贫民窟。研究员从盒中取出一支试管,将液体倒进了一个街头醉汉的嘴里。随后,研究员神秘失踪,没多久便被迅速灭口。
瘟疫在一晚上爆发,贫民窟被瞬间封锁,宛如与世隔绝。
这正是议会惯用的手段。议会总有一批像红刀一样愿意为他们卖命的杀手,而这些杀手都是无父无母举目无亲的孤儿。由于联邦科技发达,自然灾害极少,他们便需要制造“灾难”作为“端口”,以源源不断地培养这些孤儿。
当灾难发生了一段时间,孤儿们孤苦无依之时,议会便如救世主般出现,宣布灾难结束,给他们d级公民的身份,接纳他们进入培育体系。这些孩子便死心塌地效忠议会。
经历过牢笼般苦难的幼童,更具生命力和韧性,他们如同被“蛊”化般,被精心培养,成为议会麾下锋利无比的利刃——成为红刀、绛刀这样好用的工具。
至于因为灾难而死的那些难民——那些低贱的e级、d级公民,在高高在上的议会眼中,又算得了什么?
除了十五年前那场被人为制造的瘟疫,还有二十五年前的海啸,三十八年前的地震,四十六年前的飓风……
一代又一代,一批又一批,接连不断。
……
神殿用一场足够覆灭三分之一版图的爆炸威胁整个联邦的安危;
那么议会,现在统治着整个联邦的议会,又算什么好东西?
漆黑的轿车穿行在都城,畅通无阻,所有秩序都为a级公民的出行让路。
林又茉抬起眼,她眺望远处的天际线,呼啸的风将一切甩在身后。
“这个世界的制度,真的好吗?”
她轻声问。
她看向高处,这个城市被从纬度上切割,无数的车流、飞行器、警车呼啸而过,目不暇接的广告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,那些摄像头在捕捉到她时,显示出“尊敬的林小姐,出行愉快”的谄媚字样。
而在高处,治安署的警察开枪杀人,罪犯被拖走,活着的扣除信用点降为e级,在大笑声中扔进红灯区自生自灭。
以牙还牙,是这个社会的法律制度。
她本来很适应这一点。
但现在她再仰头看,这个混乱、罪恶、失序的、将一切划出三六九等的世界,充斥着无尽的黑暗与谎言。
它的确象征了某种稳定。庞大的机器滋生出无数冷漠的怪物,桎梏的层级,以及严苛冷酷的法律体系。人们在划定的阶级里生老病死,按部就班地完成着出生、成长、结婚、工作、死亡的程式,一切都如此标准化。而林又茉,她是这套制度的组成部分,她掌握着权力,为它服役,为它卖命,成为恪守职务的刽子手。
她作为刽子手,究竟是在替谁杀谁?
“……或许每种制度都有存在的意义,”绛刀沉默许久,回答,“但我憎恶它。”
瘟疫、饥荒、被迫杀人,绛刀觉得他一切的苦难都来自于它。
他跟哥哥红刀的一切困境,一切的根源,都源于这个扭曲的社会。
而纪家秘书是天生的b级公民,她说:“我喜欢阶级秩序,没有秩序,规则毫无意义。”
“是吗。”
林又茉没有说下去。
因为,在车拐上一条道后,忽地,车在道路边停下了。
他们刚驶出城郊不久,前方一辆车横在路中央。车身的白漆在阴云下泛着冷光,侧面金线勾勒着神殿的徽章。
神殿的人。
这一片寂静无声的郊区,属于私人领地,少有人迹,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阴天清新的青草和泥土的气息。
对面的车车门打开,几名侍者下车,恭敬地为后排的人拉开车门。
温家长者就这么走下了车。
他身着金丝白袍,白发苍苍,看起来宛如一位慈爱祥和的老人。
似乎知道林又茉在车上,长者负手而立,朝着他们的方向微笑。
“执刑官,”长者的声音柔和,带着不容拒绝的和煦,“你该知道,我们迟早会见上一面。不如……陪我这个老人散散步,叙叙旧吧?”
……
长者诚意邀请她共走一段路,林又茉下车,和长者顺着空旷的草地往下走。
这片天空辽阔无垠,毫无遮挡——在寸土寸金的都城,每一寸天空都是昂贵的特权。
绛刀和秘书两人看着林又茉和长者逐渐远去的背影,等在原地。
秘书老板不在身边,恭敬的神色消失,神情漫不经心。
“我不明白,执刑官为什么要留你这样的人在身边。明明有无数更能干、更可靠的选择,却要留下你这个废物。”
绛刀站在一侧,黑发少年一言不发,垂敛着眼,没有表情,麻木得像一尊木偶。
“我见过你哥哥,他比你有趣多了,能说会道的,纪老本还想着看在他有趣的份上,留他给孙女做玩物。可惜……啧,知道得太多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