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
下午的两点已经过了沈家酒楼午间最忙的时间段,从员工到老板都放松下来些,边收拾着桌椅边聊着天。
镇上大大小小的饭馆
这些年也开了不少家,但要说生意最好的,那还得是沈家,价格实惠不说,食材新鲜味道好是最重要的,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变过。
沈老板热情又好客,人又长得漂亮,十里八乡都挑不出来的好模样儿,会说话更会来事儿,她男人许建设原是沈老板父亲的徒弟,后来成了沈家女婿,现在既管后厨又管大堂,为人实诚心又细,但凡去过一次的客人有什么偏好和忌口,他都能记住。
在家门口做这种街里街坊的生意凭的就是口碑和人品,不然没几天就得黄,而沈家这饭馆从沈老板的父亲开始,一开就是四十多年。
从当初街头两间小小的门脸房,到现在上下四层的气派大酒楼,别说这相邻的几个镇,就是县里有人家结婚过寿,还有不少专门订到沈家酒楼来的,可见生意之红火。
酒楼一进门口的墙上,挂满了大大小小裱装好的画,有随笔的涂鸦,有手绘的全家福,还有镇上的各种景致,盛夏的大雨,冬日的暴雪,晚秋的朝阳,初春的晚霞,都是许鹿呦笔下的作品。
就连许建设围裙上的卡通图案都是自家闺女画出来的,不只一条围裙,一个星期七天,每天的围裙都不一样,今天他围的是一条吐舌头的欢乐小狗。
欢乐小狗的主人听到门口进人的风铃声,原本脸上还挂着热情洋溢的笑,可抬眼看到来人后,脸上的笑登时凝固住,眼里带上了些警惕,只有围裙上的欢乐小狗还弯眼笑得可爱,让人很容易就能想到另一张笑脸。
陈淮安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两年前,许鹿呦高中毕业的暑假去香港玩了半个月,回来的时候是陈淮安送她回来的,当时许建设看到陈淮安的眼神和现在一样。
如同狼狗看到陌生人入侵自己的领地,全身黑亮的毛都要竖起来,只要陌生人胆敢再稍微走近一步,他就要跳起来咬上去。
当然狼狗是许建设在心里对自己勇猛形象的自我想象,在沈雅岚眼里,他就是只炸毛的公鸡,但凡许鹿呦带回一个男同学来,他就恨不得跳起来冲人家咯咯哒两声。
陈淮安刚要开口叫“许叔”,从里屋出来的沈雅岚看到陈淮安,眼睛一亮,几步走过来,把许建设给撞到了一旁,冲陈淮安眨一下眼,惊喜道:“淮安!你怎么来了,你不是在英国,什么时候回来的,快进来,哎呀,你说你来就来,拿这么老些东西干什么,吃午饭了没,饿不饿?”又转头冲后厨喊,“胡师傅,快去重新开火!”
沈雅岚一连串的话让许建设看陈淮安就更不顺眼了些,一个大男人,要那么白净的一张脸做什么,自古以来小白脸就没什么好东西,更何况还是个心眼多城府深的,堪比男狐狸精,必须得提高十分的警惕,不然一个不小心就得被他偷了家。
陈淮安一一回答着沈雅岚的问题,还不忘对许建设颔首点头,连挺直的腰身都微微下弯,礼貌道一声“许叔”。
许建设勉强“嗯”了声,有媳妇儿在旁边看着,不好让自己脸色太差,寒暄了两句,又转身进了厨房。
再怎么看他不顺眼,远来的也都是客,没有让客人进了自家门空着肚子的道理,更何况他礼数做得周到,他这个当主人的就更不能失了礼数。
他喜欢吃什么来着?哦,许建设想起来了,喜欢清淡的,不爱吃葱姜蒜,许建设也不用胡师傅上手,自己亲自做了几道重辣的菜,葱姜蒜一个不少地全都加上。
最后到底还是怕媳妇儿会跟自己秋后算账,又做了两道素菜和一砂锅清汤白水的豆腐汤,他不是喜欢吃清淡的,这应该再清淡不过了。
饭桌上,许建设一直假装热情地拿公筷给陈淮安盘子里夹着菜,夹的全都是辣的,沈雅岚给他使了好几次眼色,还在桌子底下踢了他好几脚,他逗照夹不误。
陈淮安当感觉不到许建设刻意的为难,每一筷子都吃得很香。
他生得本就冷白如玉,一沾辣,唇更显红,就连鼻尖都是红的,在沈雅岚面前,周身的气场又没了平日的那种疏离的淡漠,还没说话,漆黑的眸子里先淌出三分笑,招人疼又招人怜。
在另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员工纷纷侧目过来,店里的员工有认识陈淮安的有不认识的,都从许老板的架势里看出了一种老丈人瞅新登门的女婿,怎么看怎么不满意的感觉。
许建设慢慢也察觉到些不对劲儿,他一开始只顾着看他这张小白脸不顺眼了,都没有往深处去想。
他不年不节的突然就登了门这点本来就奇怪,他说他来这边办事情顺路过来探望,他们这镇上不是山就是水,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办,许建设现在只能想到一种可能,看向陈淮安的目光当即都带了刀。
两年前,呦呦去香港玩儿,他送呦呦回来,许建设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些端倪,那个时候他就话里话外地提醒过他,让他趁早收起不该有的心思。
陈家那个火坑,黎凤君那样一个厉害的人物,进去了一趟再出来都褪了一层皮,呦呦打小就没经历过那种复杂的环境,他是肯定不会让宝贝闺女去受他们一家子上上下下的磋磨。
他当时话虽未直接说出来,但意思也表达得够清楚,他这样一个人精,那心眼子多得就跟那蜂窝煤似的,没十八个也得有十七个了,他不信他没听懂。
听懂了还敢上门来,那就是嫌命太长了,他看他是还没听过他青峰山下许双刀的名号。
许建设还没起身拍桌子,就被沈雅岚一脚给踢得瘸了半条腿,那张枣糖色的大黑脸肉眼可见地都白了几分,他咬咬牙,又委屈巴巴地坐下,看旁边这个小白脸更不顺眼了。
沈雅岚连看都没看他一眼,把陈淮安面前那个都被辣椒油染红的盘子给撤走,给他换了个新盘子,又给他倒了杯温水,关心看他:“我怎么看着你又瘦了好多。”
陈淮安喝一口水,压了压胃里的不舒服,唇红齿白的一张脸生出浅浅笑意,引得旁边桌子的大妈婶子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筷子,他温声道:“可能是这阵子事情比较多,我每顿都有吃,还吃得不少,岚姨您不用担心。”
沈雅岚笑着拍拍他的手,又给他碗里添了些汤:“你妈是不是还不知道你回来了?”
陈淮安回:“还没跟她说,她在那边也忙,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,想等都定下来再跟她说,省得她再为这些事情烦心。”
沈雅岚当第一次听说这些话,继续发挥演技,面露喜色:“那可太好了,你妈知道了肯定高兴,外面再怎么样也不如咱自己家待着舒坦。”
许建设心里的警惕立刻又提高一个等级,他硬声硬气地试探:“你这是准备接手家里的事情了?我听你岚姨说你家里已经在给你安排结婚的对象了?”
陈淮安认真回许建设:“没有,许叔,我早就跟那边说清楚,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,从来没有接受他们安排的打算,所谓的结婚对象也是,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同意过,他们以前没管过我,现在也管不到我的事情,以后更管不到。”
沈雅岚在桌子底下再踢许建设一脚,让他哪壶不开提哪壶,又轻声宽慰陈淮安:“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,慎重些没错,咱肯定要找
一个自己喜欢的,”又转开话题,“那你这次有没有带个女朋友回来,岚姨我可就等着你的好消息呢。”
陈淮安道:“女朋友暂时还没有,不过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沈雅岚看许建设一眼,演技愈发浑然天成:“真的?什么样的姑娘,回头等你跟人姑娘定下来,得先带回来让岚姨看看。”
提起喜欢的人,陈淮安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些:“她……很优秀,长得漂亮,性子又好,喜欢她的人很多,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她开口,我感觉她应该不会喜欢我。”
许建设听着陈淮安的话,脸色稍微好了些,在心里哼一声,还算你这个小白脸儿有点自知之明,我姑娘自然优秀,你不开口是对的,她肯定不会喜欢你。
他喝一口茶,慢悠悠道:“你要是没把握,还是不要轻易开口,许叔给你过来人的建议,招女孩子的眼缘很重要,她要是待见你,自然看你哪儿哪儿都好,她要是不待见你,你呼吸都是错的,你连跟人家女孩儿表白都犹豫,说明你从心里也能感觉到人家姑娘对你没眼缘。”
陈淮安缓缓点头,眼藏落寞:“许叔说得对,大师不也给我算过命,说我天生带煞,六亲缘浅,我连亲生父亲和亲生祖父的眼缘都招不到,更何况又是别人。”
他顿了下,语气很平静:“您不知道,他们待我还不如家里养的那条狗亲近,或许我就是天生不招人待见。”
许建设拿在手里的水杯顿了下,他是这个意思吗,他不是这个意思吧,他没有说他天生不招人待见的意思啊,许建设想往回找补一句,但一对上陈淮安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,心里莫名就揪了下。
这得是打小受过多少委屈,现在提起这些事情才能这么毫不在意,他揪起来的心里莫名又添了些愧疚。
他放下水杯,有些不忿道:“那是他们心思不正,听信那什么狗屁大师的话,你怎么天生不招人待见了,你岚姨就喜欢你喜欢得不行。”
沈雅岚嗔他一眼:“只我喜欢?你不也喜欢得不行,见到淮安来了,二话不说就跑去厨房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。”
许建设被架到了这里,轻咳一声,别扭开口:“这不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。”
他跟那些陈家人可不一样。
沈雅岚拍陈淮安的肩膀:“听见你许叔的话了没,别想那么多,有你岚姨和许叔给你做后盾,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你只管去追。”
许建设突然醒过味儿来,刚要说什么,被沈雅岚一眼给瞪了回来,让他少掺和孩子们的事情。
沈雅岚早晨接到陈淮安电话的时候,确实是被惊到了,她和凤君私下里聊天,不是没想过把这两个孩子凑成堆,只是有些事情不能她们当大人的一厢情愿。
前些年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呦呦对她淮安哥的喜欢,但摸不清那种喜欢是单纯对哥哥的崇拜,还是异性的喜欢,近两年再提起她淮安哥,那种喜欢好像又没了,连语气都淡了很多,而淮安对呦呦一直都是进退有度,克制有礼,不像是存了别的心思,她还只当两个孩子中间没月老牵红线。
要是两个人真的能走到一起,那自然是再好不过,她找不出比淮安再好的女婿了,要模样有模样,要担当有担当。
陈家那摊子乱就由着他们乱去,淮安当年就能从陈家护下自己的母亲,现在还能护不住呦呦,更何况淮安以后就定在北京,陈家胳膊伸得再长,也很难搅合到这边。
而且她很喜欢淮安处理这件事的态度,就大大方方地登门,既说明了对他们当父母的尊重,也表明了对呦呦的看重。
许建设有些委屈地扯扯媳妇儿的衣服,这么容易就倒戈了吗,咱不得替闺女守好这第一道关。
沈雅岚再瞪他一眼,你对人淮安有什么不满的,想当初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,偷偷摸摸地搞地下情搞得热闹,让你去跟你师父我老爹摊牌了,你吓得愣是一个星期没睡好觉,怎么抱着我亲的时候没见你胆子有那么小,要不是看在你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一夜的份儿上,我还乐不乐意嫁你都两说,就冲这一点,人淮安就比你强十倍不止。
许建设见大势已去,无力回天,全身的炸毛都耷拉下来。
陈淮安双手端起水杯,敬到许建设面前,话未全挑明:“许叔,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,您也说了,我是您从小看到大的孩子,我什么性子您应该了解,前两年我或许还羽翼未丰,所以不能给您什么承诺,现在我可以跟您保证,我肯定可以护得住自己想护的人。”
许建设沉眼盯着他好半天,才咬牙开口:“以茶代酒做什么,”又扬声喊胡师傅:“老胡,去把柜子下面那两壶酒拿出来!”
下午三点,许家酒楼的门外挂出了休息半日的招牌,这场酒从天亮一直喝到天黑。
许建设在喝晕过去之前迷迷糊糊地想,这就是一个男狐狸精,他一个没留神,就掉进了他挖的坑里,他明里暗里的招儿这么多,也不知道自家那宝贝闺女能抵住他这迷魂阵几天,他可不想那么早当老丈人。
陈淮安虽然没有晕过去,醉得也不轻,他自认酒量还不错,可也禁不住那么多白酒洗胃,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,又撑着胳膊起身。
他近些年虽然来得不多,岚姨还一直给他留着房间,衣架上有他的衣服,墙角有他的网球拍,书架上还有他没来得及拿走的书。
陈淮安的手指在书上一一划过,最后停在她之前借过去看的一本书上,拿出来,翻了两页,目光微顿。
他在书架旁找到一只笔,沿着扉页上留下的痕迹慢慢地描摹着,又慢慢顿住,一行字在他的笔下出现。
【淮安哥,你可不可以等我长大?】
许鹿呦刚从酒店出来,手机响起震动,她看到来电显示,不太想接他的电话,她只要一想到早晨的情景,就想找个坑把自己给埋了,说谎被当场拆穿,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经历。
她咬着唇等到震动快要自动挂断才接通,将手机放到耳边,没说话。
“到家了?”他暗沉的嗓音有些含混不清。
许鹿呦踩着自己在地上的影子,轻声道:“还没呢,今天多画了一会儿,刚从酒店出来,”她皱着鼻子闻了闻,好像隔着手机也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,“你喝酒了?”
陈淮安回:“喝了一些,不多。”
喝了一些不是这个状态,应该是喝了很多,许鹿呦问:“胃里难受吗?”
陈淮安没回话,只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:“许鹿呦。”
许鹿呦意识到他是真醉了,柔声应他:“嗯?”
陈淮安又叫:“许呦呦。”
许鹿呦回:“我在呢。”
他再叫一声:“呦呦。”
许鹿呦耳根很热,踢一下地上的小石子,小声咕哝:“老叫我干嘛呀?”
陈淮安道:“以前每次难受的时候,都想打电话这么叫你一声。”
许鹿呦睫毛忽闪了两下,她仰头看向远处的夜空,半晌,轻轻地叹一声:“天上的星星好多啊。”
陈淮安也看向窗外的夜色:“我这边也是。”
许鹿呦又道:“月亮也很美。”
陈淮安“嗯”一声,“是很美。”
许鹿呦话说得漫不经意:“我每次看到这么好看的夜空,也很想给你打电话的。”
第34章
陈淮安喉间微涩:“那怎么没打?”
许鹿呦反问:“你呢,你为什么不给我打?”
陈淮安静默良久,又叫她:“呦呦。”
他叫完也不说话,许鹿呦也叫他:“淮安,”叫出来觉得有些别扭,又换了个称呼,“小安安。”